沙湾月夜
那年夏天的一个月夜,我在酉水河畔与一个名叫沙湾的村庄相遇。沙湾,地属碗米坡镇,碗米坡镇地属湘西州保靖县。
沙湾背靠神秘的大山,面临开阔的酉水,人来人往依靠船舶。依赖电动机或是人力摆渡的木船,成为酉水碗米坡段最具古意的布景。
那一天本不打算在沙湾停留。但当看到夕阳下的酉水正以湛蓝的微波折射落日的余晖,水天一派灿烂,而沙湾如同海市蜃楼般悬浮在光华之间。仿佛聆听到河流的召唤,遂大声唤来彼岸的摆渡人,登舟前行。
船舶即将靠近沙湾
木船缓慢前行,人可于船头迎风而立,感受河的流逝、青山的远行、白云的变幻,感受与公路密切相关的一切现代性的疏离,比如喧嚣、快节奏、高效率、紧迫、焦虑、虚空……当彼岸的村庄越来越近,当那些木屋、院落、花树、鸡犬、菜园、炊烟越来越清晰,我有了回家的感觉。
河流,是生命的根源,是文明的孕育者,沿着河流走,可以找到根脉,不会与现实的故土和精神的家园失联。碗米坡的村庄们,如首八峒、押马、拔茅、沙湾、迎丰、柳树坪、磋比、卡湖、亚渔……都在酉水河畔错落有致地生长,永远与快速高效的现代性、与同质的城镇化保持着一条河的距离,这是一个深不可测的隐喻。
夕阳下的酉水与沙湾码头。
诸如酉水一样的所有河流,都是从洪荒中走来的智者,它们沉默不语,但不仅在错综复杂的大地上为人们引导方向,还要为迷失的人类呈现真理。
弃舟上岸后不久,夜幕降临,月华初上。
不同于城市里朦胧如蒙尘的月亮,沙湾的月亮干净清亮,月光照彻村庄与河面。村庄后的山岭高大黢黑,衬托得月亮越发落落大方清清白白。它不仅照亮了田舍花木、村中小径,而且照亮了鸡鸣犬吠的声音,甚至把昏暗木屋里老人的对话也洗得清清亮亮。
想起年轻时我每唱《城里的月光》,并不喜欢流行歌曲的妈妈会逗趣抬杠地问:“月光还分城里的和乡下的?”那夜与沙湾月亮相遇之后,就心心念念必须要带妈妈来看一回这乡下的月光。也许,不仅月光,世间一切,都有城市和乡村的差别,但城里的都没乡下的好。
酉水河上的月亮,清白透亮。
循着月光下的小路,我们来到河岸边,登上泊于码头的木船,坐定,然后聊天,吹河风,看月亮。酉水在流动,木船随波微摆,我们也跟着轻轻晃荡。此景此情,自然而然想起唐人张若虚“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的哲学性思考,亦生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的生命慨叹。
最好的文学在诗意和美之外,还要有生命感与哲学性,所以,文学写到最后,最好的还是带有哲学录性质的——饱含关于生命与宇宙的惊疑与探索。河流其实就是造物主的生命隐喻,也是大地的一种哲学表达。它不仅以美和诗意弥补人类的生活,更以种种特质启迪着古往今来人类的智慧。它那一去不返决绝的流动,那融细流纳百川的胸怀,那不畏艰险也要奔赴到海的抱负志向,生发了孔子“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的慨叹,让赫拉克利特认定“人不能两次濯足于同一条河流”,从保靖出发走向中国走向世界的沈从文也曾说“又幸亏他的流动,帮助我作着那种横海扬帆的梦”……
沈从文提及的“他”,是指他在人生际遇中漂流过、停驻过、观看过的所有河流,我想,其中,应以酉水与沅水为最重要。如果说沅水滋养着少年沈从文的成长,而酉水深化了青年沈从文对生命、历史、社会、民族、国家的思索,并给予他最终离开湘西去北京探寻心中所有问题答案的勇气——哪怕是怀着一个“乡下人”的卑微与怯懦,也要出发、抵达,也要追寻、探索。
激荡的酉水在沙湾平静下来,形成一些优美宁静的湖汊。
我有理由相信,自1922年春天至1924年秋天(又说1923年秋天),虎气又标致的青年沈从文无数次经过沙湾,甚至曾在这里靠岸停泊。
在那段百年前的光阴里,他随湘西巡防军统领陈渠珍驻扎保靖。身为小书记,除做会议记录外,沈从文还要编排登记陈统领的古书、古画、古董。他的历史、文学、艺术的中国传统根子,是在这时扎下的,正如他在《从文自传》中写到保靖时所说:“由于这点初步知识,使一个以鉴赏人类生活与自然现象为生的乡下人,进而对于人类智慧光辉的领会,发生了极宽泛而深切的兴味。”
连碗米坡酉水河段的河滩也这么美
保靖的人事给予沈从文丰厚的知识,而与酉水的亲密接触,则激荡起一个青年的生命思考和理性精神。“我爬上一座山,傍近一条河,躺到那无人处去默想,漫无涯涘去作梦,所接近的世界,似乎皆更是一个结实的世界。”在此后所有关于保靖的文字里,无不漫漶着酉水温润的气息和强大的势能。酉水保靖段的洞穴、山岭、物产、风情、人物、故事交织成浸润着哀乐的湿的回忆。
这段光阴里,酉水是方向,保靖是出发点,也是归宿地。
那时,碗米坡还叫“拔茅”。千百年来就生长在拔茅河段如沙湾一样的诸多河畔村庄码头成为沈从文停靠休憩的港湾。想必他关于杀鸡坡的那段有趣文字,就来自于某次停泊于拔茅寨与当地人的闲聊;还有他笔下那些舟楫来来往往、炊烟依桅掠水、孩童滩头竞渡的种种场景,无不是眼前沙湾的模样。
拔茅是碗米坡的旧时称谓
逆水而上,顺流而下,出发又停泊,停泊又出发。途中,沈从文看到奔腾的酉水河吞噬了朋友们的生命,接受着自长江、洞庭再至酉水激荡而来的“五四”运动的余波,而这些如家一样的村庄码头,既可供身体休憩,又可供精神奔涌。从文先生的文艺美学思维,让他不以清晰准确地交代具体地点为责任,但酉水保靖段的一切人事正以这种面貌交织混合,形成开阔厚重的美、汹涌巨大的势能,撞击着20岁的他,也撞击着100年后的我们。
酉水以浩瀚深邃、丰厚博大,启迪着一个湘西青年“理性的复苏”,亦即凌宇先生所说“摆脱生命的自在状态”,“汇入中国新文化、新文学的历史洪流”。
河流深藏智慧与勇气
我热爱酉水在保靖尤其是在碗米坡的模样,如同热爱沈从文先生,但如果缺少了散落其间的村庄们——风情万种的村庄们,它将不再是它。正如沈从文先生的文字里如果缺少了眼前酉水沙湾的月下小景,他也不再是他。
黢黑的彼岸码头上突然亮起微弱的手电筒光。两支光速缓慢运动着,显示出手持者的行迹。他们解缆,上船,撑篙,划桨。他们的低语随船只横渡而来,渐渐清晰。原来,那是两位老人。
夜色中,桨划得很慢,船行得很慢,老人的语速很慢,月光下酉水的微波荡开得很慢。如同一个梦境,这月色水波交织的光影足以令人把所有梦想浮起。这幅《沙湾月下行船图》,在《边城》里见过,在《湘行散记》《湘行书简》《从文自传》《湘西》里见过,也还在从文先生其他的文字里见过。文景互证,情境交融,时空交错,顿时遗忘天地间还有一个这样的小我,一时,胸襟高古起来,眼见的和所想的境界都变得阔大。
月夜下,酉水河畔,沙湾村头,一对正在修船的老夫妇。
不知过了多久,船舶靠岸。借着月色和手电光,估计行船人将近古稀,应是一对老夫妇。他们将船系好,借着月色,老太太打光,老头儿开始修理船中马达。在公路发达的当下,那条木船的年纪应该和他们一样老。老两口一边修船,一边聊天。这些低语漂浮在河面,月光柔亮,村庄宁静,时光就此停滞。
与时间相连联的,是成长、衰老、死亡,是易逝、脆弱,是生命之流中的羁绊与苦痛。有时候,我们千万里跋涉,不过是想奔赴一个时间感消失的地方。沈从文先生以文字构筑的湘西世界,可以成为这样的安抚之所;矗立在酉水河畔碗米坡的村庄们,亦然。
点击图片查看详情
来源|湘西网
作者|石健
编辑|刘娜
监制|陈昊
精彩内容速览一分钟
■ 洲渚上的锦绣
■ 去寨上
■ 湘西:背篓的故乡